【旅行的意義】 他人作品

【旅行的意義】

奶奶向來是個麻將高手，牌桌上總是隻手遮天，戰無不勝。但年近九十的她，近年得了老人癡呆症，失憶症狀日益嚴重，漸漸失去生活能力，進而連家人都忘了。好在藥物的控制下，最基本的記憶尚可勉強維持。

今年過年，長輩們為了訓練奶奶的記憶與思考，讓幾個小輩與奶奶打場麻將，摸個兩圈。曾叱吒牌局的奶奶英姿不再，想得久就算了，還出現許多脫線行徑。最經典的莫過於「偷拿別人籌碼」、「摸牌階段摸別人手牌」、「用白板來吃」和「剛洗完牌後，直接摸一張就打了」……等招式。每當奶奶出招，大夥笑的笑，憋的憋，甚是歡樂。面對如此脫線情境，大家自然會予以糾正與勸導，而奶奶的眼睛會瞇出數條魚尾紋，一副「做錯事被抓包」的表情，自嘲性地傻笑。

「呵呵呵。」這是她傻笑的聲音。

當下，這些行徑的娛樂性是滿高的，我也一直想偷笑，一度認為奶奶只是老來俏，只是裝傻，為的是博君一笑。就像戀愛中的小男生會耍白痴逗喜歡的人開心，說不定老奶奶也有類似的初衷：讓後輩發笑。如此的無厘頭是她精心設計的慈祥善意，不過以本質極度哀愁的「遺忘」來包裝。

這只是黑色幽默，我對自己說。

但我心底知道奶奶的記憶就要流逝了。她的記憶像是斑駁的磚瓦一點點脫落，她大腦的記憶體會成為一片陽春與慘白的牆，一切曾依附其上的塗鴉、書寫、情話、情歌、情詩、俏皮話、食譜、電話簿……那一切曾是牆壁沉重負荷且名之為「回憶」的人生段落，不論是重大的、細瑣的、銘刻深鑿或雲淡風輕的……它們都要消失了！這裡的消失不是遺落，因為遺落的可以尋回；這裡的消失不是埋葬，因為埋葬的可以挖掘。這裡的消失是走過一座橋，從名為「存在」的此端邁向名為「不存在」的彼端，一路向北，不可逆轉，不論是歷史經驗或醫療科學都會告訴你，去了，就回不來了。忘了，就記不得了。

奶奶忘了的，不只是她的失落，也是我的。因為我也是奶奶記憶客體的一部分，她記憶中與理解中的我，也是我某部分的真實。在她忘卻的同時，有一段只有奶奶曾經目睹與見證過的歷史，將不復存焉。再也沒有人可以證實或明瞭：我曾經那樣活過，那樣稚嫩幼小，那樣良善天真。

其實我們之間並沒太深刻的交集，也未曾共度任何重大光陰。在她家，我大抵就是吃飯、看電視、打電動、昏睡，高中時會謊稱讀書，拾起書本前往自修實則落跑避難，偷一抹清閒時光，躲避父母追緝。

雖然時至今日，打混墮落依然是我的生活重心，但年少時揮霍光陰的慵懶形象，將再無人見證與訴說。當記憶流失，歷史缺席，過去將成為傳說，當下成為夢境。

雖然歷史兩個字，從不代表絕對的真實，更常常只是詮釋權的爭奪戰場，但人類不能沒有歷史，教科書也不能沒有歷史，我們多少都想明瞭，自己是如何變成現在的模樣。因為某年某月夜花好月圓下的忐忑告白，我們擁抱愛情的模樣；因為自尊與膽小下的開不了口或口是心非，我們擁抱寂寞的模樣；記憶中的瞬間所提供的因果邏輯賦予一切意義與道理，沒有人希望睡個覺起來就發現身處荒島的。人類有尋找意義的本能，再用語言將意義定位，人才得以安心。於是記憶是因，現實為果。記憶，即便是創造性的記憶，都提供了詮釋的基礎。即便軌跡模糊不清，意義的追尋始終扣人心弦。

就像陳綺貞說：「你離開我，就是旅行的意義。」

但若過去都忘了，當下又有何意義呢？

半年前，我有點心慌，一直覺得自己得了阿茲海默症，記憶力不斷衰退，短期記憶尤差，許多人名想不起來。想一個女明星的名字想了三天，後來發現不過是珊卓布拉克。許多新鮮的訊息在腦中稍縱即逝，得想破頭才拼湊得出蛛絲馬跡，還僅只蛛絲馬跡！上網查阿茲海默症狀，又覺得不必庸人自擾，在這歲數得病機率頗低。我的徵狀大抵歸因於失眠和壓力吧。

我以前一直很討厭拍照，也排斥拍照，我的理論基礎是：會記得的就會記得，影像無法增添光華。會忘的就是會忘，影像無法起死回生。

但這理論基礎動搖了。我發現癡呆症會來，阿茲海默症會來，周華健活很久會變成周華健忘。我的智商會降低，算數會變慢，反應會遲緩，推理會短路，以上這些症狀，我都在別人或自己身上，找到端倪。端倪意謂發生的可能，可能性對杞人憂天的人來講，就是未來完成式。

我前幾天去病床前看奶奶，解釋好一陣子才讓她了解我的身分。這是三十年來，我第一次牽她的手，也是三十年來，第一次輕撫她的蒼蒼白髮。我想望穿她的眼眸像望穿秋水，但沒有辦法，失憶者的靈魂之窗是如此空洞與茫然。我幾乎看到靈魂在蒸發，化成白煙狀的底片，飄然遠去。我不斷和奶奶聊著重複的話題，我一直說、一直說、一直說……我說話，只是為了不想說再見。

我最後說跟奶奶說：「我要先去工作了，再見。」

說這句話的感覺有點痛，像是夜唱六個小時走出KTV後看到西門町的黎明，像是身陷劇場幻覺後的燈光乍亮才驚覺還有其他觀眾。我不斷的絮絮叨叨不過想營造一段我不會說再見的幻覺，讓幻覺延長到我說再見的那一刻。

走出病房，行經長廊時我想著，我得更確實地面對當下，畢竟我有天也可能會經歷如此扎實的遺忘。
可能麻將規則忘了，可能經典台詞忘了，可能幾個韻腳忘了，可能連你都忘了。

所以你要提醒我。
所以你要在我身邊。
不要去找旅行的意義。
我在一個劇本寫過：「那些你珍愛的一切，都是沙子做的。要珍惜，要盡全力去守護，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，吹來一陣風。」

我發現，腦細胞也是沙子做的。
天亮前，我們來堆雪人吧！

[ 來自 Birdy Fong // 8 September near Taipei  // 臉書]